1,
我已記不得我多大時開始喝酒的。我對于酒的初始記憶,是伴隨著童年時代的鄉(xiāng)村生活朦朧開始的。
我兒童時代生活在四川威遠縣的鄉(xiāng)下,由爺爺、奶奶撫養(yǎng)成長。我半歲時被送到爺爺、奶奶家中,當時,他們已是年逾6旬的老人了。爺爺、奶奶兒孫滿堂,在數(shù)以十計的孫子輩中,我是幾個年齡最小中的一個。在故鄉(xiāng)那個貧寒的山村老家,逢年過節(jié)、親友往來,總是有熱鬧酒席的。農(nóng)村人家,酒杯很少用,喝酒常用的是一種小土碗?,F(xiàn)在回想起來,那粗糙的小土碗是非常親切的樣子。
我記憶中第一次酒醉,就是不知喝了幾小碗白酒。這是在爺爺家附近一家人的喜宴上,我被幾位堂兄哄著喝酒,喝得非常豪邁,贏得無數(shù)喝彩。我很快就大醉,沖出酒席,奔向山野,狂奔亂跑,呼嘯騰躍。多位堂兄費盡力氣,才把我捉住,簇擁到池塘邊,按住頭,用池水浸后脖頸多時,促我醒酒。
我記得那是一個早春的日子,早上下過一場小雨,土地松軟、濕潤。我狂醉至極,在那片崎嶇陡峭的山坡上,逢巖跳巖,逢溝躍溝,上竄下跳,竟然毫發(fā)無損。首先是這場春雨佑護了狂醉而年幼的我。上大學(xué)后讀到《莊子》,書中講到,數(shù)人乘車,車翻后惟有醉者不傷,因醉者具有“乘亦不知,墜亦不知”的精神完整性。因此,我在狂奔亂跳中手腳無損,也當是得于酒的“保全”。
那個春天,我可能八九歲。古希臘的酒神節(jié),是發(fā)生于春天的,是關(guān)于春天的故事。冬去春來,萬物復(fù)蘇,男女奔馳于山野,歌舞嘯叫,“在狄奧尼索斯的神力下,不僅人與人重新聯(lián)合起來,而且疏遠、敵對或被奴役的自然再次慶祝她與迷失的兒子——人類——的和解?!保岵伞侗瘎〉恼Q生》)多年以后,我雖然無法確認這是哪一年,但我清晰地記得那個喜宴的場景,記得那個人家的場院,更記得那片濕潤的午后山野,山野上出土禾苗的青嫩景色。在我成年后的記憶中,這第一次酒醉,猶如酒神節(jié)的慶典,具有儀式意義?;蛘撸@個春天就是我飲酒史的真正開篇?
2,
根據(jù)現(xiàn)代醫(yī)學(xué),未成年人飲酒是有害健康成長的。在《紅樓夢》中,寶玉與眾姐妹們飲酒作詩,年齡多在十二、三歲,也未到達醫(yī)學(xué)認可的成人年齡。我八九歲開始飲酒史,實在嚴重過早了——現(xiàn)在想來,也許我的身高和智力都受到這次“早醉”的傷害。
在我的記憶中,第二次酒醉,已是1980年夏天了。這距離我童年時代的“早醉”,已近10年了。
1980年夏,高考結(jié)束后,我在學(xué)校招待畢業(yè)生的聚餐晚會上喝了大量的酒。在奔騰不息的金沙江畔,在那個校舍簡陋的中學(xué)的夏日夜景中,我往來奔走,出出進進,話語濤濤,滿懷宣泄不盡的莫名興奮。餐后參加校方組織的一個宣誓儀式,我或者是把手舉錯了,或者是根本沒有舉手,印象中是多次被提醒或批評。似乎是三天之后,我酒醉的感覺才完全消除。
1962年晚秋,我出生于云南金沙江畔。我高考時的中學(xué),是我的出生地。半歲后,我被一位伯父接回爺爺、奶奶家;1979年春,我離開生活了近10年的內(nèi)江市,告別父親,回到出生地。1981年夏,大學(xué)一年級暑假中,我與一個高中同學(xué)結(jié)伴,在因大洪水停航的金沙江畔,從小城安邊出發(fā),徒步兩天,負笈逆流而行190華里,返回我的出生地。途中第一日晚,歇宿于一江畔小鎮(zhèn),遇一位在當?shù)毓ぷ鞯母咧型瑢W(xué),三人痛快夜飲,喝玉米酒,食辣椒炒臘肉,酒后三人枕稻草而眠。第二天黃昏時分,抵達我的出生地,當夜自然豪飲。乘醉夜游,山影竦立,月色高朗,江風送爽,酒酣意暢中無限少年慷慨。這是我最后一次返回我的出生地。
3,
我自1980年秋進京入學(xué),輾轉(zhuǎn)南北,歲月蹉跎,已近40載春秋。當年的一個楞頭小子,在歲月打磨下變成為一個年近6旬的老夫了——不幾年,就要到我爺爺、奶奶收養(yǎng)那個半歲嬰兒的年歲了。這40年間,記憶中也有幾次酒醉之事,現(xiàn)擇兩例敘說如下。
1985年下半年,我自昆明回母校北大訪學(xué)。深冬某日,在一同學(xué)家聚會。該同學(xué)的兄長為我們做菜,為表謝意,我陪這位好飲的兄長暢飲,推杯換盞,你來我往,一夜甚是歡快。我聚會后返北大,午夜至白石橋,忽然酒力發(fā)作,渾身癱軟,臥于路邊。此時已無公共汽車,同行同學(xué)力圖勸說我起身、步行返校,我堅持不從。忽有兩位青年驅(qū)一平板三輪車至,主動允諾把我們倆拉回北大,并說車費隨便付與。至北大,入南門,兩青年索要15元。搜索再三,我和同學(xué)身上共計僅有8元,悉數(shù)付與,兩青年嫌少不收。我躺在板車上,厲聲說道:“就這8元,不行,把我拉回去!”兩青年收下8元錢,風行而去。
2012年京中,某晚20余人會飲于校外一酒家。友朋10余位,學(xué)生10余位。我是召聚者,友朋在座時,我一則張羅應(yīng)酬,一則竭力自控,力免自己飲酒過量。但朋友們悉數(shù)散去之后,我放松警惕,被眾學(xué)生輪番敬酒,不料嚴重過量。出餐館,與學(xué)生們分手時,我尚神志清醒,自騎車入校園歸家。但不知為何,入校后竟被數(shù)人圍毆致倒地。次日自視腰身,多處瘀血。所幸未傷及筋骨,不日即自然痊愈。酒后如此遭遇,始感郁悶,后再細思:酒醉,遭群毆,雖傷無礙,何須愧怍。當晚回家,已過午夜,妻兒均已入睡,故未得見我之狼狽行狀,免去許多口舌。這次酒醉時,我已年屆50周歲,是孔子所說的“知天命之年”。我知乎哉?
我自許為好飲者。真好飲者,對于飲酒,自有獨到幽微的體味。我以為,酒之為物,妙在從容得意,妙在興趣。一杯在手,細斟慢酌,品味思索,這就是我在過去數(shù)十年間培養(yǎng)起來的飲酒之趣。然而,這飲酒之趣的妙處何在?實在又如晉人陶淵明《飲酒》詩中所言: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。正因為飲酒之趣不可與人道來,本文憶述幾樁“酒醉”之事,聊與讀者諸君分享。諸君或責或笑,但其中人生況味只可為我自己未來的日子慢慢品味。
惶惶已近六旬,這篇文字權(quán)作我浪費了許多酒糧的一個自白。如果今生無酒,又當如何?答案只能是:沒有如果。